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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大国小民》第1454期

本文系网易“大国小民”栏目出品。推敲步地：thelivings@vip.163.com

1

1992年，宝秀婶在陈村四处探听谁家有闲置的屋子。因为她家的屋子漏水严重，她与邻里关系弄得很急切，于是决定搬家。但是她前村后村找了个遍，都莫得找到允洽的屋子。有东谈主提倡她去找二组的欢奶——欢奶年事大了，三个女儿都在城里，她一个东谈主住着三间大瓦房，还有两间土配房是空的。

宝秀婶去了欢奶家，屋子大门紧闭，高声喊，门内部也莫得动静。宝秀婶就扒门缝往里看，只见瘦小的欢奶悬在堂屋的房梁上，脸色煞白，舌头伸得老长，宝秀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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稍后，几个年青的壮汉把欢奶家的门撞开了，世东谈主被欢奶的死状骇得四下逃遁，独一心善的宝秀婶留了下来。她找来一只凳子垫在欢奶的眼下，然后抱住欢奶的腿，用力往上一顶，把东谈主放了下来。

欢奶为什么自戕，没东谈主说得明晰。有东谈主说她东谈主老了，精神有点糊涂；有东谈主说她的三个女儿不孝，她谢世没啥情理，死了亦然一种自由。在陈村东谈主的不雅念里，家里有东谈主自戕并莫得何等轻侮。夫妇之间打架，女东谈主喝农药的事常有；男东谈主赌牌输了，也会上吊八成跳河；那些儿女不孝的老年东谈主更是合计活够了，他们常念叨着“东谈主都有一死，死了少耐劳，夭折早牺牲”，然后就在某个深宵自行了断。

欢奶受了一辈子罪，她的死，村里东谈主就看个吵杂，并不温煦背后的原因。欢奶“头七”一过，她的三个女儿就回城了。无房可住的宝秀婶看中了欢奶的屋子，但村里东谈主都说欢奶死得凶，那屋子不祯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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宝秀婶说：“鬼没啥可怕的。东谈主都会死，死了都会形成鬼。”最终，她买下了欢奶的屋子，据说价钱很低，险些是白送。

陈村像是一株被扔在朝外里的草，“偏”和“穷”是它最大的两个特点。村子的东南西北都不靠通衢，站在村口，映入眼帘的要么是茫弘远际的麦田，要么是密密麻麻的玉米地。能靠种地舒服地活下去，已经是上天对这里的东谈主最大的恩赐。

陈村的村民们被编为十个组，每个组的村民都是一个紧密的小团体，宝秀婶一家从四组搬来二组之前，我险些不知晓她。他们搬家的那天，二组的村民纷纷去看吵杂，明里暗地端视这一家东谈主。

如故小孩的我，也站在我家的平房顶上往下看：宝秀婶的丈夫“妃耦强”正在打扫院子，传闻他特性恇怯又婆婆姆妈，村里东谈主才给他取了这个诨名；宝秀婶的女儿珊瑚在院子架着膀子，学着唱戏的相貌，一圈一圈地打转，她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，之后帮家里干农活、作念家务；宝秀婶的女儿山脊仰脸蹲在石墩上，手里夹着一根木棍，摆出吸烟的姿势，痞里痞气的；而宝秀婶我方，端着面盆，正在土配房和正房之间来回跑。那天，宝秀婶蒸了一大锅馒头，每个馒头上放了一颗红枣，之后逐户逐户地送给邻居。她说这馒头有个好寓意，叫“百废俱举”。

一周后，她又带着珊瑚来我家看望。珊瑚曾是我母亲的学生，来我家后，她一直毕恭毕敬地站着，我母亲唤她坐下，她才搬了一个矮凳子坐在一边。

宝秀婶怀里揣了一个罐子，泄气出丝丝甜气，她把罐子放在桌上，客客气气地说：“这是我从山上摘下来的绵枣，野生的，用小火接续交地煨了七天七夜，一大锅水熬到终末就剩下了淡淡几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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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母亲一听，合计这东西费柴费煤，特地金贵，连忙退却不收。宝秀婶却说，新址子就得用火烧得旺旺的：“这是吉祥物，给内行分分图个祯祥，家家几许尝尝。”我母亲不好断绝，谈了谢，又说他们刚搬家，以后缺啥少啥尽管说，犁篓锄耙，布帛菽粟都不错来借。宝秀婶用劲拉了拉母亲的手，一个劲地感谢，之后便带着珊瑚离开了。

没用多永劫分，宝秀婶就用好意思食俘获了二组妇女们的心，被轻慢的“妃耦强”也用勤勉取得了二组村民的细目。他们鸳侣都很热心，常给别东谈主家赞理，干完活儿东谈主家留饭，他们只拍拍身上的土，拾起衣服，水也不喝一口，笑笑就走。

一天，宝秀婶吃过晚饭又来我家串门，她一边和我母亲聊天，一边赞理剥玉米。剥玉米不是扒下外面那层皮就完毕，得把皮像辫辫子相似辫起来，然后一串串挂到墙上，等玉米晒干了，还得取下来舂成玉米粒……诚然工序杂乱，但宝秀婶总会主动来我家搭把手，我母亲常劝她回家休息，她老是说我方不累。

宝秀婶走后，母亲常对我说：“像你宝秀婶这样不爱在别东谈主背后嚼舌根，又勤勉和善的东谈主，咱村太少了。”

2

陈村地势低洼，一到雨季就容易内涝，为了排水储水，村民们在村内挖了许多水沟和坑塘。其中有两个大坑，足有五米多深，内部终年有水，从不干涸，村里的女东谈主就在坑边洗衣服。

一天，一场大雨来得又急又猛，在大坑边洗衣服女东谈主们速即四散跑开。珊瑚也在那处洗衣服，她的位置最靠里，被落在终末，雨下得狠恶，她站起来时，一不着重就滑进了坑里。她一定高声呼救了，但雨声太大，没东谈主听见，直到其后有村民途经，发现水面漂了衣服，才执意到有东谈主陷落落水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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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齐洗衣服的女东谈主们这才发现珊瑚不见了，她们在岸上高声呼喊，男东谈主都跑来，但无法可想——雨势太猛，水坑里像煮沸了一般，谁见谁怕。坑边湿滑，无法耸立，村民们又大量是旱鸭子，那深水处幽绿的脸色让东谈主不寒而栗，谁也不敢贸然下水捞东谈主。

这时，取得音书的宝秀婶鸳侣冲了过来，宝秀婶要往下跳，被村民们拦住了，“妃耦强”挣脱了东谈主群的进犯，一个猛子扎入水坑，扑腾了几下就没了动静。目击丈夫蓦地千里了下去，宝秀婶发了疯似的号咷，跪在地上叩首求世东谈主赞理，但再也没东谈主敢往下跳了——村里一直有传言，说快淹死的东谈主不行救，他们会死死拽住别东谈主不丢手，救东谈主的东谈主也会随着丧命。

于是，一生东谈主就直愣愣地站在岸边，任由大雨砸在坑面上。宝秀婶捶胸顿足，哭晕了往时。

那场大雨连下了三天，雨水把陈村万里长征的坑塘都填满了，两具尸体也浮了上来。悲悼万分的宝秀婶下葬了丈夫和女儿，之后很久都没外出。

再外出，宝秀婶仿佛变了一个东谈主，她身上的脸色完全隐藏了。有东谈主跟她打呼叫，她眼中闪出盛怒的光。有东谈主劝她“生死有命，要往前看”，她张嘴就怼：“死的不是你男东谈主，不是你妮儿，你天然是吃根灯草说得轻巧。你男东谈主死了，你碰运道！”

宝秀婶再也没来我家串门，但毕竟咱们两家住得近，我常能听见她在院子里鬼域伎俩。她撵着鸡骂：“没良心的鸡，天天喂你，一个蛋也不下。”若是山脊给别东谈主家作念了少量事，她就怀恨：“就你心善，心善有啥用？你帮东谈主家，东谈主家谁帮你？”

有村民拉一架子车秸秆，让宝秀婶赞理推一把，她像没听见相似，直接走开了。有时途经东谈主群，她目大不睹，嘴里还嘟嘟哝囔。内行心里都明晰，她这是在归咎大伙儿见死不救，可其时在那种情况下，谁又敢拿我方的命去换别东谈主的命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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渐渐地，宝秀婶把我方孑然了起来。夜里，坑塘边会传来她的哭声。村里东谈主记挂她会自戕，有东谈主答：“不会，会哭会骂就不会死，并且还有山脊在。”

3

陈村往南方五公里足下有个小山岗，山上有个娘娘庙，年年春节，方圆几公里迷信的村民都会收罗在那里祝贺，吵杂不凡。岗地高上下低，未修建的路面又窄又弯，开车、骑车都不便捷，是以，内行无为会选拔步辇儿上山。

在陈村，“迷信”并不是贬义词，它代指一切与伟人鬼魅推敲的活动，不管是信佛、信谈如故信基督，十足是“迷信”的一种。有东谈主发现宝秀婶也运行“迷信”了，至于信的是啥，连她我方也说不明晰，她见神拜神，见佛拜佛，每月的农历月吉、十五都会在家对着天外烧香，敬各路的伟人。她变晴明了一些，与东谈主的换取也多了起来，仅仅眼神中总带着一点阴雨。再谈及女儿和丈夫的死，她说：“那是他们前世的孽债，现世来还的。”

一年春节，村里东谈主看见宝秀婶上山去拜娘娘庙。她牵了一只羊，边走边赶。羊时而疯跑，时而停驻来吃麦苗，与其说是东谈主牵着羊，不如说是东谈主被羊拖拽了一齐。有东谈主问宝秀婶为啥要牵羊上山，她说我方想许诺，以羊为谢礼。功德者追问她要许啥愿，下这样大的成本，她就折腰不语。

赶到娘娘庙，那里已是东谈主山东谈主海，宝秀婶牵着羊在庙门前被东谈主挤来挤去，莫衷一是。她想把羊牵进去，立即有东谈主高声呵斥她：“庙里都是伟人，是块净土，你咋牵一个牲口进来？”她赶忙退了且归。

宝秀婶合计老东谈主懂得多，于是在庙门前见到老东谈主就说我方是诚意诚意来赎罪的：“我带了一只羊，你看，我咋能把这只羊送给伟人呢？”

许多老东谈主都不知谈该咋处理，直到有东谈主说，伟人都忌荤腥，羊会稠浊伟人的灵气：“叫我说，你如故把羊牵且归好生育着，等羊长大了，在你家院子里摆上供桌，给伟人叩首的时候，把羊也牵往时，祈祷祈祷，把罪孽转嫁到羊身上，然后再把羊杀了就好了。”

宝秀婶信了，而后她把那只羊看得金贵，全心照应着。到了来年春节，她祈祷完之后就把羊宰了，肉都分给了乡邻。

“迷信”诊治了宝秀婶的伤痛，她又像渊博东谈主相似会笑、会闹了。没了丈夫，宝秀婶更要想意见获利补贴家用，她有成衣技艺，靠一台旧式缝纫机作念点浮浅的衣服很在行。那些年，我夏天的短裤，秋天的长裤，母亲的对开小衫，都是宝秀婶作念的。缓缓地，她支起了这门小商业，村里东谈主常去她那里作念衣服，修修补补，逢她心情好，还会救助一个精湛的小提兜或是一块手帕。她的商业红火了起来，连近邻村的东谈主都来找她。

邻村有一个男东谈主无为来找宝秀婶补缀，他妃耦前些年跟别东谈主跑了，手工活儿他又不会干。一来二去，他俩好上了，男东谈主每次来陈村就一头扎进宝秀婶家，不再出来。他会作念木匠，给宝秀婶打了新沙发和新柜子，宝秀婶也用碎布给他作念背心或坎肩。

一运行，山脊对这个男东谈主充满了敌意，如果他们再见，山脊就拿棍子撵着男东谈主打，男东谈主在院子里心急火燎，终末逃离。时分深远，山脊对这个男东谈主的魄力发生了一些变化，他不再追逐，而是对他目大不睹。

其时的山脊正处于芳华期，因为这个男东谈主的存在，他很少回家，总额同村的几个男生一块厮混。他们缺课打架，调戏女生，在火车轨谈上摆石子，尿在外村东谈主的厨房里……内行提到他们，就骂个不竭。

那时候乡下的学校处罚不严格，也莫得家长会，哪怕学生蓦地半途弃学也莫得东谈驾驭。村民们普遍合计读书不伏击，一个村几年都出不了一个大学生，能考上高中就算是高材生了。山脊的这些变化，宝秀婶应该并不知谈，就算知谈一些，也没怎样管。她堕入了恋爱中，对女儿的期许即是凯旋长大成东谈主即可，她想着改日给女儿授室，内心是得志的。

如果一直这样下去，也许宝秀婶会很幸福。但是有一天，村里来了一群生分女东谈主把宝秀婶给打了。钗横鬓乱的宝秀婶从屋里逃出来，又被那群女东谈主拽住，摁在院子里厮打，还不息被踢下体。

陈村村民都赶来了，捏造发生了什么事，带头的女东谈主荡漾着一件衣服说：“你们望望，这作念的是啥衣服？五个扣子，六个扣眼，就她心眼多！”

村民们合计这是小事，搁不住动粗。那女东谈主又说：“俺不是那不暄和的东谈主，事都到这地步了，俺也不怕丢东谈主了——俺男东谈主为啥老来这儿作念衣服？陈村的东谈主不会不知谈？这个骚货作念了啥见不得东谈主的事，她心里明晰！”

内行想替宝秀婶说两句话，但又不知谈说点啥，于是就把视力纠合在宝秀婶身上，但愿她能辩解两句。可宝秀婶面无表情，只流下两行热泪，很久才吐出一句：“他说他王老五骗子。”

因为陈村的村民都围上来，那几个生分女东谈主也不敢太铁心，她们骂骂咧咧，撂下几句狠话就走了。村民们接踵离开后，宝秀婶一个东谈主坐在院子里号咷大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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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后咱们才知谈，阿谁男东谈主的妃耦跑出去几年又归来了，她发现一直本分天职的男东谈主居然不要她了，一探听才知谈他和宝秀婶好上了，于是就带着娘家东谈主来出兵问罪。

从此，阿谁男东谈主再也没来过陈村，宝秀婶又堕入了无穷的灰心中。她香不烧了，经不念了，庙不去了，衣服不作念了，门也不出了。她再次走进了自我阻塞的宇宙里。

4

宝秀婶稍许平复心情之后，就把总计的细心力都回荡到了女儿身上。这时候她才执意到山脊的学习收货很差，因为无为逃学，学校都要劝退他了。宝秀婶劝山脊好好读书，但山脊生死不肯意去学校，还把她和那男东谈主的事情拿出来讲，说了许多伤东谈主的话。宝秀婶一气之下就不管山脊了，山脊退学那年才十五岁。

退学后，山脊就像脱缰的野马，四处狂欢。一年后，他外出打工，但每个场合都待不长久，每次归来都怀恨打工太苦。他去过青岛哺养，归来后说那里的冬天，海风像刀子相似割在身上，捞上来的鱼稀奇古怪，有的长相奇丑，他要用手把鱼进行分类，又腥又臭的滋味让他吃不下饭。其后，他又扈从老乡跑到内蒙古。内蒙温差极大，他不适合，去了没多久就病倒了。病刚好，他又跟东谈主南下去了广州，在电子厂上班，无天无日地干，“东谈主还不如机器”。

如斯折腾到了十八岁，山脊不仅莫得落住钱，还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。他已经到了不错相亲的年事，宝秀婶说啥也不让他再出去打工了。她想在村里给山脊谋个差使，随着村干部跑一跑，也勤学个“密致”（河南话，聪慧的情理），可村干部完全不搭理宝秀婶的肯求。

宝秀婶又去邻村的造纸厂，求厂长给山脊一个差使，厂长说上个月有个工东谈主把手塞进了机器里，指头断了，客岁有个东谈主的胳背断了。操作机器的活得有耐烦，厂长合计年青东谈主太毛躁干不了，断绝了她。

一天，宝秀婶来到我家，央求我父亲在矿区井上帮山脊找一份责任。其时我父亲在矿上摊派一个小场（矿区最小的组织单位），辖下只管一个兵，并莫得什么权利。他很为难，说如果是下井挖煤，拿命挣钱，找东谈主说说还有可能，但如果是想干井上的责任，莫得硬关系是进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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宝秀婶立马断绝了，说：“下井不行，这些年矿上没少发生瓦斯爆炸、塌方的事，俺就这一个儿了，不行出未必，哪怕不挣钱也不行去下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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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宝秀婶到处求东谈主给山脊找责任的时候，山脊本东谈主却少量都不战抖。他不知谈从哪儿借款买了一辆摩托车，每天穿戴皮夹克，留着好意思丽发型，骑着摩托“轰轰”地从村里驶过。村里东谈意见了，在背后指指点点，骂他：“憋形，要啥没啥，烧得不轻。”

就这样，两年晃荡往时了，国有煤矿搞混杂总计制改革，向周边的村子招工。为了挣钱，好多村民都报名下井，其中也包括山脊。

我父亲对此感到瞻仰，还问同村的矿友：“山脊咋也下井了，他妈本旨？”

矿友说：“山脊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，不下井挣钱不行啊，东谈主家逼得紧。”

其后，我父亲在矿上见过山脊几次，每次都劝他好好干，说如果干得好，和指导混熟了，改日找关系不错往井上调。这毕竟是份肃穆责任，改日娶个媳妇，不错过个舒服日子。山脊嘴上答理，但上班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，说请假就请假，有时还会迟到，如果不是那段时分矿上任务紧，指导早把他开除了。

没多久，矿上发生了一次严重的矿难，周边村子的矿工家属取得音书都慌了，纷纷往矿上跑去。陈村六组死了一个十八岁的男孩，十组死了一个四十明年的男东谈主。家属们哭成一派，宝秀婶也像疯了相似在矿上找山脊，最终却在山眼下的小酒馆找到了他——那天他喝多了，没上班。

经由这件事，宝秀婶说啥也不让山脊再下井挖煤了。

5

离开煤矿之后，村民见山脊和陈二狗走得很近，他俩骑着一辆摩托车，在村里跑来跑去。

陈二狗是个二流子，长发盖住半张脸，时每每向脑后甩一下。他不种地也不出去打工，每天就叼着烟卷子在村里闲荡。父母也管不住他，有时念叨多了，他还会和父母干一架，村里东谈主都骂他“囟球！”

有东谈主问宝秀婶：“山脊和二狗在忙啥啊？一回趟地跑。”

宝秀婶说山脊去相亲了，女方相中了他，但条款他把老屋子拆了盖成楼房：“哪有盖楼的钱啊！山脊就到处跑跑，看能不行找到挣钱的路子。”

那年，我在县城中学读高二，一天上晚自习的时候，山脊和陈二狗蓦地出刻下我班教室门口。他们是来找陈胤光的，陈胤光亦然陈村东谈主，和陈二狗是亲戚。看本族哥哥来找我方，陈胤光下了晚自习就随着他俩走了。

这一去，陈胤光竟再也没归来。直到警员来学校，内行才知谈他瓜葛了。阿谁周末我回村，这件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——陈胤光的父亲这些年贩树挣了不少钱，他在一次家庭约聚上夸耀，说我方至少有二十万。说者未必，听者有心，这话让陈二狗起了歹心，他叫上山脊，一齐绑架了陈胤光，想绑架二十万。急于费钱盖房的山脊答理了，他想着，无非即是吓唬吓唬，改日有钱了再还，算是借的。

他俩说干就干，那晚，他们把陈胤光绑架后，就给他父亲打绑架电话。因为年青，又是初犯，俩东谈主摇摇晃晃，你一言我一语，说的狠话完全不像是在要挟。陈胤光的父亲一下子就听出了陈二狗和山脊的声息，于是在电话中骂了他俩。他们没猜度我方的身份这样容易就泄露了，一战抖一发怵，就在蹙悚中把陈胤光给杀了。之后，二东谈主抱着幸运的心境来到走动地点，等来的却是警员。

陈二犬马上被执，山脊跑了。

陈胤光的尸体是从护城河里打捞起来的。为了逼陈山脊出面，陈胤光的家东谈主把棺木抬进了宝秀婶的家。陈胤光的父母在村里发了话：“不执到陈山脊，棺材就长久停在那里。咱们不要钱，只须陈山脊和陈二狗的命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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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谁周末，我趴在自家平房顶上暗暗往宝秀婶家看去，只见一口硕大的黑漆棺材就放在院子里，阴晦可怕，而宝秀婶比好意思地坐在门槛上。母亲说，陈胤光的父母来闹过好屡次，还打了宝秀婶，没东谈主上去拦，也没东谈主上去劝，内行都说打死她都不亏，谁让她教子无方：“绑票就绑票吧，咋还把东谈主杀了，东谈主家也就一个儿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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宝秀婶想费钱来裁减女儿的罪孽，家里的钱不够，她就向全村东谈主借。她逐户逐户地叩首，但是头都磕流血了，仍没借到一分钱。

一天深宵，村里响起了警笛声，不霎时，我听见宝秀婶在院子里喊：“别跑了，自首吧！”正本是在外东躲西藏的山脊暗暗回了家，但警员已经取得了音书。没霎时，我家的大门蓦地急促地响起来，就听见山脊在喊：“姆，姆，开门，开门！”他想往我家躲一躲，但我母亲身始至终都没开灯，也莫得开房门。稍后，咱们又听见驱驰声和警员的吆喝声：“站住！别跑！”“往东跑了，收拢他……”

陈二狗和陈山脊被枪毙了。自此，宝秀婶常常坐在门口神神叨叨、自言自语，我母亲的腹黑病亦然从阿谁时候落下的。许多年后，每当我提到这件旧事，母亲都会高声呵斥让我闭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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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2年，宝秀婶自戕了。和欢奶相似，她选拔在家里上吊。不知谈是因为莫得给山脊开门心中有愧，如故别的原因，这一次，是我母亲把宝秀婶从房梁上放了下来。

宝秀婶家已经莫得东谈主了，尸体又不行搁着不管，村长就给殡仪馆打电话。一辆灵车带走了宝秀婶，一个汉子跟车进城。下昼的时候，汉子抱回了用红毛毯包裹着的骨灰，村里东谈主站在村口痴痴地看，汉子玩笑：“谁要摸一摸？还热乎着呢！”内行纷纷往后退，他又说：“摸摸吧，还有骨头渣渣，怪扎手。”内行退得更远了。

村长呵斥了那汉子，号令他和另一个东谈主把宝秀婶的骨灰埋进东沟。内行远远地看着他俩在东沟一下一下地挥舞锄头，挖出了一个淡淡的坑。宝秀婶的骨灰被放进去，再填上土，莫得墓碑，以至连个坟堆都莫得，那块地平得就像从未被挖开过。

有东谈主赞誉：“东谈主这一辈子啊，不怕苦、不怕累、不怕穷，生怕日子不巩固，起升沉伏的日子，不折腾死东谈主才怪。”

有东谈主接话：“宝秀和‘妃耦强’都是善东谈主，咋会一步步走到今天了呢？一家东谈主都没了，提及来也怪同情。”

有个女东谈主试探性地问：“这宝秀不会怨咱吧？”

另一个女东谈主急忙朝地上“呸呸呸”吐了几口唾沫：“为啥怨咱？咱哪有错？珊瑚和‘妃耦强’掉水里，咱都是旱鸭子，谁敢救？她家山脊把东谈主家女儿杀了，被枪毙亦然自讨苦吃，咱不行借给她钱，如果借了，那不是党豺为虐，成了杀东谈主犯的帮凶嘛？咱没错，不行怨咱。”

其他村民们连声嘉赞：“对对对，不行怨咱。”

这时，又有东谈主问：“那怨谁呢？”

世东谈主不吭声了，似乎都在想索。

终末，有东谈主说，应该怨那屋子，当初内行都说那屋子凶，最佳别住，可宝秀一家非要买。要怪就怪那屋子风水不好。

这下，世东谈主简陋自如，不谋而合地说：“对，那屋子风水不好。”

因为莫得“东谈主气”撑着，宝秀婶家的屋子渐渐残缺，又经由几年雨打风吹，就塌了。恰逢村里要搞“秀气乡村开采”，建公益电影放映点和文学广场，村指导一商讨，就决定把宝秀婶家的烂屋子推平了。

工程发达很快，大地硬化了，周围立起多个太阳能街灯，北边建篮球场，南面放几张乒乓球台，中间的一小块旷地留给村民们跳广场舞。一运行，没东谈主敢在夜里去那里训诲，几个年青东谈主胆大，常去那里打球。时分深远，其他村民也都纠合起来，聊着聊着，就讲到宝秀婶一家。

心虚的东谈主劝：“别说了，怪瘆东谈主的。”

“那是怕啥，不作念负心事，不怕鬼叩门。都化成灰了，有啥可怕的？”

尽管如斯，一到晚上十点，村民们如故会匆促中离开小广场。有的年青东谈主想连接打球，会被年长的东谈主叫且归。后深宵，广场舒坦中透着苦衷，以至连街灯照出来的光都透着冷气。

（文中东谈主物齐为假名）

作家：兮兮陈

裁剪：罗诗如

题图：《乔家的儿女》(2021)剧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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